入夜。
从傍晚开始便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,蓄着湿气的凉风穿堂而过,庭院里的一棵樟树沙沙洒下一片阴影,,细碎的雨点淌过深青色的屋瓦,在檐角汇聚成水流滴落。张玄明手下的骑兵早在周围守卫,一眼望去尽是清冷的鱼鳞甲光。驿馆里面点了油灯,四名青衣从者各自站在大厅的四个角落,而灰衣剑客抱着自己的剑靠在柱子上,像是睡着了。
苏易风手执白子按着额头,微抿嘴唇,良久,他无奈地笑了笑,手中棋子落入破损的棋盅,道:“先生棋艺超群,是晚辈输了。今日一弈,实乃晚辈平生中少有的惨败。”
坐在他对面的盲眼老人面无表情,淡淡道:“你中盘气有余存,为什么要这么早认输?”
“虽然中盘阵地晚辈苦苦守卫,然而四面八方都已经没有任何出路,先生起手稳固,晚辈所行的每一步早为先生掌握,等晚辈自以为中盘占优,四顾之时却已经没有晚辈的劫材了,”苏易风叹了口气,说:“其实按晚辈的想法,早两局晚辈就应该认输了,可是总也不甘心,以为尚有一搏之力,不想先生进攻防守滴水不漏,还不认输,就真是不识好歹了。”
盲眼老人终于笑了笑,松开手里握着的黑子,他面前是一张连棋线都磨得看不清楚的老棋盘,中盘上白子四面楚歌,黑子海潮般封住了他四面的去路。正如苏易风所说,老人从落子开始就在编织一张大网,中盘的阵地就是诱饵,当猎物为自己抢先夺得诱饵喜悦时,它自己早已经成为了囚笼之兽。
“你的棋艺,老朽平生所见也属上乘,其实从博弈的方面上,你已经是与我比肩了。输给我,只是因为你自己的心性。”
“心性?”
老人挽了挽垂下的袖子,身子往后靠了靠,笑得高深莫测:“有些东西,就算你自己再明白,可是你的手却总是控制不住,就像你刚才的最后几步,你其实早就看出来这是无用之功,却怎么也不肯放弃。这,便是你的执念。”
“执念?”苏易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“是啊……执念,无论如何也不想认输的执念,”老人低笑着摇头:“哪怕你走过再多的路,看过再多的东西,可是心里的执念,又哪是那么容易消散的呢?就像上过战场的人,就算整日养心平气,然而身上的血腥味总是会出卖他。”
“老先生……知道我的执念吗?”苏易风自嘲道。
“谁没有执念呢……”老人说。
他叹了口气,抬起头,苏易风突然一震,那一刻他感觉仿佛有一道目光,穿越了老人双目上的黑布,穿越了自己,也越过门外沉入一片黑暗中的千里烟云,直抵世界的尽头。
然而老人的双目确确实实是瞎了。
“血腥味?”有人突然在旁边开口,声音沙哑:“你闻得出?”
苏易风微微转头,是那个来路不明的青衣人,他一直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和老人对弈,掩面的青纱一直围到鼻子上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这个人所带领的人马在三天前就已经到达,四面青衣从者铁桶般簇拥着这个青衣人,三天之中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,只是呆在角落里什么也不干,苏易风和谢鸣川甚至不能判断他们的男女,直到今天他开口说话。
“盲人,已经被上天剥夺了看见世界的能力,那么总也要有点别的特权。”老人扶着腰站起来,负手准备走回去。
“等会,”青衣人突然说,“你白天施展的‘勾灵’,是否真如你所说,能够看到人心?”
“人心叵测,不敢说洞察,至少能够猜测一二。”老人背对着青衣人淡淡说。
“这么说,连我心里的事情,你也看清楚了?”
老人沉默了一会,回过头对着青衣人的方向说:“阁下,是可敬的对手。”
青衣人垂下头,声音低低的,像是磨着毒牙的蛇:“现在我知道了,窥探人心的东西,怪不了张玄明想杀你!”
“到我这个年纪,窥探人心还有什么意义呢?”老人摇了摇头,佝偻着背走开了。
谢鸣川倚着二楼楼道的栏杆,擦亮火镰点燃了手里的烟杆,他旁边是束甲而立的三名士兵,四个人都目光都朝向低着头的苏易风。
“头儿?”其中一个人试探着问,他是之前冲进去报信的人,从这场棋局开始,他们四人就在楼上看着苏易风,他心里其实也明白到底是为什么。
“你们觉得可信吗?”谢鸣川吐出一口烟说。
他身后的三名士兵都有些不知所措,彼此看了看,最后还是刚才的那个人说:“毕竟走了这一路……兄弟几个也被他救过几次……”
“救过几次……”谢鸣川笑了笑,“是啊,救命恩人的面子,可是大得很……”
他的语气并没有责备的意思,似乎只是自顾自说话,三名士兵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好沉默着站在他背后。
谢鸣川又吸了几口烟,敲了敲烟杆道:“事情办好了吗?”
“都按头儿说的做了。”
“好,”谢鸣川深吸一口气,眼神飘飘的,移向了门外,“从现在开始,不管这个苏易风说什么,都不要让他离开这里半步!”
“是!”士兵们垂头回答。
而灯火在此刻飞快一闪,依然低着头的苏易风心里一惊,整个驿馆突然黑了下来,漆黑一片中似乎有人踏着雨水冲了进来,钢刀出鞘的声音几乎是同一刻响起,羽箭的声音也传了过来,一时间杂乱的脚步声拥挤着涌来,不知多少支箭在投射,有些被钢刀弹开,有些射进了木头里,却唯独没有穿甲入体的声音。
整个大厅有瞬间的沉默,沉默过后,火光重新点了起来,那火焰竟然来自一只手,腾腾卷舒着碧绿的火舌。
“秘术!他是赵国的人!”苏易风低低地说了一句,刚刚他朝着桌子底下一个侧滚,挥刀斩断桌腿,把整张桌子翻了过来,仅仅是瞬息的工夫,十几支羽箭钉在了他原来坐着的地方,纯黑的箭翎仍在微微震动,散落到地上的棋子有些被羽箭命中,立刻就变成了黑白的齑粉。而他身边,谢鸣川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来了,手里握着刀,两颊紧咬。
“不知道是不是‘牙月’……”谢鸣川也压低了声音说,这样的时候,他另一只手里竟然还不忘拿着烟杆。
“七国中最好的秘道师部队吗?”苏易风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惊讶:“这么远的地方,赵国也能派人过来?”
“中间还隔着魏国……应该是魏惠王的默许……这两个国家应该是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协定……看来魏惠王也有点本事……不过,五个人,就算是秘道师,应该也算不得什么威胁。”谢鸣川说。
青衣人冷冷环顾周围,四名青衣从者几乎是瞬间就回到他身边,从者们抽出背后的巨大铜盾,围成了铁桶般牢固的防御,确保了他们的主人没有被羽箭所伤。青衣人扬了扬手,火焰像是有丝线牵着一般,缓慢移向驿馆大厅里的油灯,重新点燃了之后,碧绿火焰凭空消失了。
“有人不见了。”谢鸣川说。
苏易风转头看了看,漆黑铠甲的骑兵们堵住了门口,手里握着乌木的短弓,这种弓射程不远,但是短距离上的贯穿伤害是有力的威胁,刚才的羽箭就是他们投射出去的。谢鸣川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,苏易风回头看了看,脸色冷了一下。
“那个老人呢?”
“还有穿灰衣的人,都不见了。”谢鸣川的脸也不怎么好看,他站了起来,目光冷冷地看着对面。
对面是正对他喉间的十几只羽箭。
“谢鸣川……”低低的声音从骑兵们中间传了过来,骑兵们齐齐垂下了双手,绷紧了的弓弦缓缓松开。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条道路,提着长刀的首领站在门口,背对着门外一片漆黑,默然不语。
“是个好时候,我要是你,也选在这时候放箭。”谢鸣川笑了笑,把烟杆收了回去,双手握紧了刀柄,他变换姿势的时候苏易风心里凛然,一种带有压迫性的气场从谢鸣川身体里释放出来,前一刻他还是一个谈笑风雨的儒雅将军,这一刻他却变成了瞬息之间决人生死的狂徒。
“你要和我一战吗?”张玄明点了点头,“你还有十一个人,我还有十四个人,势均力敌之下,关键还是看你我,谁能活下来,谁就把公主带走!”
“有时候你确实太蠢了,”谢鸣川冷冷说:“区区十四个人,未免也太自信了!张玄明!”
他猛地向前突进!几乎同时张玄明也一跃而起!银华刹那间欢悦着涌出!如同破冰后的急流般跳动着!张玄明在空中挥刀,弯曲的刀一直举到极限,他的身体在空中有瞬间的停顿,在那一刻刀落若雷!极长的刀刃凭着全身的重量斩下时刀光宛如一条展开的绸缎!而谢鸣川抬头挥刀!一直拖曳在身后的长刀逆着头顶巨大的光辉斩了上去,仿佛破开巨浪的狂鲨!刀刃撞击时所有人都有一阵令人肝胆俱裂的巨响,两把刀刃格开又相撞,两人的身影瞬间就交织在了一起,如同两头疯狂的走兽一样缠斗,沉雷般的声音从中传出,绵密的刀光宛如漫天雪舞,这一次即使是张玄明的骑兵也没办法插手了,他们不能保证自己的箭能精准地命中谢鸣川而不伤及首领,而他们也无法通过武器来判定敌我,两人所使用的本来就是一模一样的刀!
“同样的……”谢鸣川在刀光之中心想,“还是一样的……刀……”
他猛地定了定神,死咬牙关!吼声如龙:“来啊张玄明!今天便了结了一切!”
“了结一切吗……”张玄明低低地说,挥刀平切出去,长刃上银光蛇行而啸,却被另一道刀光生生咬死了锋芒!火花暴溅之下两人都握紧了双手!两把绝世的名刀在近距离的冲击下颤抖得像要崩溃!刀光再次展开,是远比之前更加密集的对斩!他们完全是靠着本能在挥刀,刀光越来越快!早就超过了正常人能够反应的速度!却没有一次斩进了肉体!
仿佛对方的每一个动作都已经在过去的无数日子里,铭刻进了脑海。
苏易风趴在二楼楼道上,早在两人交手之前他就举着桌子离开了大厅,他侧了侧头,发现谢鸣川剩余的几个弟兄也以同样的姿势趴着,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想笑,但他却冷着脸往四周看了看,青衣人在从者的簇拥下退回了角落,四面铜盾立成了一道屏障,青衣从者们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短斧,面无表情地守着瘦削的主人。而张玄明的骑兵们列成半月的阵型,这样他们投射出来的箭雨在敌人看来就是来自四面八方的。
“是错觉吗……”苏易风拍了拍脸,喃喃道:“为什么感觉这么不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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